托马斯·福斯特在《如何读一本文学书》(台译《教你读懂文学的27堂课》)中提出惊人的言论:“每一次旅程都是追寻(当然凡是都有例外)。”
隐去细节性的描写,再现小说骨架,你会发现很多文学作品的主题和本质是相通的:一位少年骑士踏上凶险的旅途,经历艰难险阻去追寻传说中的“圣杯”,最后发现世界上根本不存在“圣杯”。换另外一种写法:初出茅庐的霍比特人踏上护送魔戒的艰难路途,与戒灵、与自我心魔斗智斗勇,终于将魔戒送到魔都熔岩销毁。再换一种写法:一位哈佛学生踏入自身不熟悉的旷野,经历烈日、饥渴、暴风雪等艰难险阻去往科罗拉多山区猎野牛,终于满载而归,不幸满车的野牛皮却被河水冲得一干二净。这就是托马斯·福斯特所说的“追寻小说”。
为什么要把去目的地的原因分为“声称的”和“真正的”?因为安德鲁斯也不知道自己要真正追寻什么。当然,去科罗拉多山区狩猎野牛,这是书里说得最直白的、最表面的。再进一层,安德鲁斯向往旷野,想更进一步接触传说中的西部大自然。“他想对麦克唐纳先生说些什么呢?那是一种感觉,一种不得不说的冲动。但不管说什么,他知道那不过是他苦苦追寻的旷野的代名词。”如果仅仅如此,那约翰·威廉斯就不是约翰·威廉斯了。安德鲁斯苦苦追寻的,是自我。
作者一步一步告诉我们,这是一部青年成长史,主人公经历着挑战和考验,他的一切苦难和领悟都有象征含义。整部小说都在写安德鲁斯成长、蜕变、磨难、洗礼、重生,不断在写他的劫后余生。启程前,女人弗朗辛对他说:“我喜欢你的柔软,趁你现在还柔软的时候……是,你会回来的,但你会判若两人。你将不会再那么年轻,你会和其他人一样。风和太阳让你的容颜变得粗糙,你的手将不再柔软。” 双手和屁股因长时间骑马的缘故,起泡、起茧、蜕茧,然后麻木不再感觉到疼痛;第一次剥野牛皮,他淹没在满肚子牛肠中导致全身是血,然后跳入河水中冲洗全身;暴风雪来临,为了活命的他躲在野牛皮制成的保护壳中,被掩埋在漫山遍野雪层底下几天几夜,最后破雪而出。从象征意义的角度看,他经历了血、水、雪的洗礼,洗尽身上的幼茧,从蚕蛹中“浴火重生”,最终实现自我。这就是“凤凰涅槃”的全部过程。像《斯通纳》一样,这是一部讲述自我实现的寓言。
自我实现,是在自然或宇宙中不断找寻、确定自身存在的过程。站稳了自己的位置,你才能看懂外界世界。人类是如何找寻自己的存在呢?你必须透过外物反观自身。因此,人们照镜子,可以知晓自己模样的美与丑;信徒通过宗教信仰,认识人类的渺小;年轻人选择远行,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。那么,我们的安德鲁斯实现自我认知后,到底明白了什么?
经过二十个世纪的人类变迁,古希腊悲剧《俄狄浦斯王》仍历久弥新,时刻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感。相反,阿里斯托芬喜剧中政治讽刺的内容如不加以注释,根本读不明白,即使勉强理解注释的内容,对剧作家传达的思想亦甚觉遥远。在中国民间传说中,同样是牛郎织女、白蛇传说、孟姜女哭长城、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些悲壮的故事流传最为广远。那么,为什么悲剧总比喜剧流传更久远?因为悲剧探讨的内容往往是人类生存的最本质处境:在命运面前,人类灵魂深处不可抵抗的无能为力。
《俄狄浦斯》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,主人公俄狄浦斯无论做多少努力,都避免不了“杀父娶母”的下场。同样,从安德鲁斯开始策划西部之行起,读者都在等待着他的失败。失败的方式多种多样,作者选择了让它空欢喜之后落得打水漂。这就是“宇宙或命运对人类最古老的敌意”。
自负的人类跃跃欲试,企图要改变什么,宇宙始终气定神闲地伫立在渺小的人类面前,乐此不彼地消除你的一切“有为”,反正就是不遂你的意。文中有个场景非常耐人寻味:在猎人米勒执意要宰杀殆尽山谷中最后一群野牛时,他们发起了进攻,然后暴风雪忽至,将山谷肆意掩埋。这让人联想到诗歌的写法:诗人习惯把同列的东西、事物和道理并列,以期达到同样甚至加强的效果。在人类妄想自己能主宰他人世界的生死时,造物主信手一翻将他们全部置于濒死的边缘。在原文中,有人反问安德鲁斯:“看看米勒,他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,并且坚信自己的想法都是正确的,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呢?还有查理·霍格带着他的《圣经》和威士忌。那些东西能让你们的冬天好过些了吗?或者挽救了你们的牛皮了吗?还有施奈德,他是叫这个名字吗?即便名字也不是他的。他离开这个世界时,名字也不能带走。”
又或者,造物主根本未曾意识到人类的存在,放任你的存在,无意识地忽视你。但人类自古以来便把地球当做宇宙中心,自然本能地抵赖如此残酷的古老教训。这位青年安德鲁斯亦不例外:“……看到野牛先前还是高傲、尊贵、充满尊严的模样,突然间便成了僵硬的任人摆布的一堆死肉。野牛原来的形象被剥夺,或者他想象中的野牛的形象被剥夺后,古怪嘲弄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。他异常震惊,感到恶心并逃离。”由野牛被任意残害的命运和此后种种遭遇,他联想到自身不可抵抗的无能为力,一直流连于女人弗朗辛的床榻。
“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。做梦的人是幸福的;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,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。”如果安德鲁斯尚未踏上追寻自我的旅程,仍是那个生活在都市幻象之中的懵懂青年,那他尽可以躲在人类文明的废墟中建构电影梦、音乐梦、学术梦。可他醒了,坚决地选择戳破生存的幻象,直面人在世间的无能为力。
因此,他毅然决然地重新走向暴烈的旷野,拥抱自然的真实存在。 他留给了世人一首关于自我实现、认识宇宙与命运的成长寓言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