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乱世皇嫂

故事发生在公元1644年的初春。
在河南祥符县城最繁华的东关大街上,矗立着一座颇有皇家气派的大宅院――这就是名闻豫中的太康伯张府。太康伯张国纪的大女儿乳名秋莲,二十四年前被选人宫中成了明熹宗天启皇帝的皇后,封号为懿安,父因女贵,张国纪一跃成了太康伯。尽管天启是个短命皇帝,只在位七年便驾崩了,但继位的崇祯是天启的亲弟弟,张皇后成了皇嫂,张国纪依旧安享富贵。就这张国纪还不满足,他把持官府,广占田地,开设钱粮商铺,囤积居奇,又平地建起这座气势非凡的伯爵府第来。
可是,自过了年这两个月来,张国纪却缩在府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。天下大乱,闯王李自成的大军从西安出发,一路势如破竹,直逼京师,眼看大厦将倾,作为皇亲国戚,怎不叫张国纪忧心如焚?当李自成攻克北京,崇祯和张皇后等自缢殉国的噩耗传来后,偌大张府顿时白幡高挂,一片嚎啕之声。
丧幡挂了不足一个时辰,祥符县令胡宾便带着一队衙役闯进了张府。张国纪以为胡宾定是来吊国丧的,不曾想他脸上却像挂了一层秋霜似的,一见张国纪便大声呵斥:“张老儿,自古没有不亡的朝代。大明气数已尽,闯王坐了江山,国号大顺,除旧布新,正宜大庆大贺,你却挂起丧幡,是何居心?”啊!张国纪又惊又气,浑身直抖,反唇相讥道:“胡宾,你是大明的七品官,食君俸禄,如今皇上殉国,你怎可厚颜 *** 翻脸事敌?”
胡宾满面通红,恼羞成怒道:“张老儿,识时务者为俊杰,我胡某已派人向李闯王送了降表,可以说现在已是大顺朝的县令了。你却为前朝亡君吊丧,犯下了大不敬之罪。来人,把张家大小都给我抓起来,先关进县衙,待李闯王降旨治罪!”马上,如狼似虎的衙役们便掏出“啷当”作响的铁镣,就要动手。
躲在内室窥视动静的张老夫人见状不妙,忙叫管家捧出两大盘金银珠宝,敬献给胡宾和衙役们,这才使胡宾冷哼一声,发了话:“今天就饶过你们。以后只许你们老老实实,不许你们乱说乱动!”言毕,带着衙役们扬长而去。
张国纪一 *** 瘫坐在太师椅上,哀叹不止:“完了完了,大明的江山完了。没有了皇娘娘,我张家的富贵也完了……”
一个月后,一个春雨潇潇的黄昏,张府老门房、张国纪的远房表弟老刘头正要关大门,忽见两个面容疲惫不堪、满身旅途风尘的中年女子互相搀扶着,跌跌撞撞走了过来,抬脚就要往里闯。老刘头急忙喝止。其中一个女子将老刘头一阵打量,嗓音嘶哑地叫道:“这不是老刘表叔吗?哀家……不,我是你秋莲侄女啊!”
老刘头浑身一震,睁大昏花的老眼仔细一端详,吃惊地叫道:“真的是秋莲,不,是皇后娘娘!”边说边慌里慌张地向大堂飞跑。
张国纪老两口正坐在大堂上相对愁叹,忽见老刘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,大呼小叫道:“老爷,夫人,皇后娘娘没有上吊,皇后娘娘回来了!”就在这时,那两个中年妇女已尾随着来到了大堂前。张国纪抬头一看顿时哑了口,木雕泥塑一般目瞪口呆:走在前面的这个……这个身披青色衣裙、身姿秀颀的中年女子,不是自己二十多年不曾见面的女儿秋莲又是哪个!
“爹,娘!女儿回来了。”张皇后嘴唇翕动,含泪叫道。张老夫人揉揉眼,仍恍然若梦:“莲儿,不……不是说你也殉国了吗?你……你是怎样逃出来的?”
张皇后将身后那个年纪、面容和身姿都同自己相仿的女子扯上前道:“爹,娘,一言难尽呐,多亏了我这个菊花妹子……”
皇城被攻陷那天,走投无路的崇祯绝望至极,临上吊前先是让三个儿子各自逃命,却逼着自己的周皇后和袁贵妃去自缢,忽又想起了寡居慈庆宫多年的皇嫂,忙写了一纸诏书,让心腹太监持着一束白绫赐张皇后一死,以免“坏了朕皇祖皇兄体面”。张皇后接到圣旨,悲哭一场,将头伸进了搭在殿梁上的白绫套。那太监急于逃命,不等张皇后气绝便扔了圣旨,掩了殿门逃之约夭夭。就在张皇后魂荡魄悠之际,那束白绫竟然“嘣”的一声断了!原来太监们为中饱私囊高价买来的白绫本是劣质品,又不知在大内府库中存放了多少年,早已霉烂不堪了。张皇后悠悠醒转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只好解下自己腰间绦带,再次搭向梁间。
就在这时,殿门被推开了,一个与张皇后面容酷肖的中年宫女怀揣几个馒头走了进来,见此情状,惊叫一声,馒头撒了一地。
这宫女叫张菊花,本与张皇后同年入宫,以前在御膳房当差。魏忠贤把持朝政时,性格爽直的张菊花一不小心得罪了魏忠贤,魏忠贤当即喝令侍卫将她重打四十大杖!恰在这时,张皇后路过,凭皇后之威硬是将张菊花从杖下救出,并将她收作贴身侍女。多年来,淳朴厚道的张菊花对张皇后感激万分,忠心耿耿,而本是百姓出身的张皇后也把张菊花视为知己,两人私下以姐妹相称。今天一大早,由于传膳太监逃跑,张菊花不忍心张皇后挨饿,便仗着路熟,亲自到御膳房找食物。刚找到几个馒头,便听到皇上赐张皇后自尽的消息,慌忙赶了过来。
张菊花死命扯住张皇后哭道:“秋莲姐,皇上丢了江山,让自己的儿子都逃走,却拿我们女人当垫背的,难道我们女人就活该陪他死?咱们偏不死,要好好活着!”
张皇后泪流满面地摇头道:“入了宫我便生是朱家的人,死是朱家的鬼……”说着挣扎着又向丝套扑去。
张菊花一把将丝套扯下,悲愤地道:“秋莲姐,你好糊涂,你的命是你自己的,怎么是他们朱家的?再说了,你是皇嫂,并不是皇上的臣子,他有什么资格下圣旨让你去死?还有,你已为他们朱家死了一回,可老天不收你,你何苦再死第二回?秋莲姐,好多宫女都逃了,咱们也逃吧,逃出这不见天日的地方。你才四十岁,到了宫外还有好岁月呢!哦,对了,你不是常对俺说,在老家有个叫黄春生的最令你念叨吗?咱们出了宫兴许能找到他呢。”
张皇后依旧摇头:“休再说了,此生我无颜见人家啊,倒不如死了干净!”张菊花眨眨眼又道:“秋莲姐,俺张菊花情愿陪你一死。可父母养育之恩天高地厚,俺张菊花自幼父母双亡,死了没什么可遗憾的,只是你那二十四年不曾再见过面的父母高堂在世,得知你殉国不知要多难过啊……”这一番话终于勾起了张皇后的思乡之情,她长叹了一口气。见张皇后迟疑起来,张菊花不由分说,扯落张皇后的凤冠霞帔,拿出一件早准备好的普通百姓衣裙披在她身上,两人混在如潮的逃难宫女群中,逃离了早已洞开的皇宫大门,迤逦直奔祥符……
听了女儿一番泣血诉说,张国纪老两口如闻天书,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。张国纪对张菊花打躬作揖,再三感谢;老夫人则一把抱住女儿,呜咽痛哭。最后张国纪安排道:“我儿,生逢乱世,你我能骨肉重逢,全家团圆,也是不幸中的大幸!我们张府后花园有座阁楼,极是隐秘,你和菊花不妨住在那里。另外,我还要叮嘱下人们把好口舌,以免走露了风声――胡宾那狗贼,对我张府虎视眈眈呢!”
尽管张国纪严禁家人走露张皇后逃归的消息,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只过了两天,此事就被县衙捕快嗅了出来,傍晚时分急告胡宾。胡宾喜不自胜:若是将崇祯的皇嫂捉住,献给李闯王,岂不是奇功一件!当下令签一甩,要众捕快作好准备,明天一早就包围张府,搜拿张皇后!
但是,胡宾慢了一步。毕竟张国纪在祥符经营多年,县府中不少衙役早已被张国纪收买为耳目,当夜,便有几个衙役溜进了张府。张国纪老两口闻知,大惊失色:只怕这下自己一家大小难逃干系!有心将女儿藏到亲戚家,可那些亲戚们全是见利忘义之辈,定会贪图赏银将女儿举告出去的!老两口不由急得团团转。
倒是张皇后听了,毫不慌张,对父母一躬到底:“爹,娘,皇上本已下旨赐我一死,我没遵旨已是大错,千不该,万不该,女儿又回到了家中,连累了爹娘和一家老小!如今见到了爹娘,心愿已了,还是让我遵从皇上的圣旨吧,一了百了!”言毕,向后猛退几步,一头向那根粗大的房柱撞去。说时迟,那时快,一旁的张菊花早一个箭步上前,死死抱住了张皇后。
“菊花妹子,别再拦我了,这世道不容我活下去啊!”张皇后声泪俱下。“秋莲姐,俺还是那句话,咱们偏不死,要好好活着!”姐妹俩哭作一团。张老夫人也哽咽劝道:“莲儿,白发人送黑发人,岂不让人更伤心?等你爹和我百年之后,你再寻死也不迟!”
张国纪连转几个圈,突然眼睛一亮,将老伴儿扯到一旁悄声道:“天无绝人之路,我倒想起了一个人,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们张家!只是……只是这话难开口哩,他、他就是黄春生……”
为何一提黄春生就令张家深感羞愧呢?此事说来话长。
张国纪早年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,县城梧桐巷有个做得一手祖传好豆腐、家道小康的结义兄弟黄连中时常周济他。黄连中有一子,就是黄春生,恰比张家大女儿秋莲大一岁。两人一块长大,可谓青梅竹马,两家大人顺水推舟为他们俩定下了亲事。天启元年初夏,朝廷为天启皇帝大选妃嫔,穷困潦倒的张国纪夫妇动开了心思。当下,张国纪瞒着女儿跑到县衙找县令报了名。县令正愁无人应选呢――好人家女儿,谁愿意往那再也见不到亲人的地方送?当下,县令亲带衙役,一顶黄盖轿来到了张家,硬是将哭闹挣扎的张秋莲塞了进去,送往京城
待张秋莲被立为皇后,黄家父子自知和皇上争不得媳妇,只得忍气吞声,张、黄两家的贫贱之交也一刀两断了。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,第二年,因张皇后屡劝明熹宗要警惕魏忠贤谋反篡位,惹火了魏忠贤,魏忠贤便命爪牙到祥符查张皇后的脚后跟,居然将当初张皇后曾与黄家订婚之事查了个底朝天。魏忠贤大喜:明太祖立有规矩,宫中所选后妃必须是民间未婚未聘的女子,违犯此规,就是犯了欺君之罪!当下魏忠贤逼着明熹宗下圣旨,派人千里迢迢将张国纪和黄家父子都接到京城,要来个三堂会审。
张国纪早吓软了腿:黄家父子找到了出气的机会,还有不如实说的?这回自己死定了!令人大出意外的是,土头倔脑的黄家父子在会审时竟连连否认同张家有婚约。魏忠贤勃然大怒,当即喝令对黄家父子动大刑。可怜一顿大刑下来,年老体弱的黄连中一命呜呼,黄春生则生生将舌头咬断,也不将庚帖交出来。魏忠贤无奈,只得罢手,一场针对张皇后的轩然 *** 戛然而止。
张国纪返乡后亲到老友坟前祭奠,并当场要补赠给黄春生千两白银和两个美貌丫环。成了哑巴的黄春生对此嗤之以鼻,拂袖而去,依旧开自己的“黄家豆腐坊”……
如今张国纪提起黄春生,张老夫人听了眼一亮:“老头子,你这主意好得很,这黄春生靠得住。我们这就领秋莲她们俩去梧桐巷黄家豆腐坊!”说着,踮起小脚就要去,张国纪连忙扯住她:“你好傻,这事儿你不瞒着点,秋莲她……她怕再连累黄春生,不会答应的!”张老夫人恍然大悟。当下,老两口只说再换个藏身之地,摸着黑,亲自领着张皇后和张菊花,七拐八弯来到了梧桐巷。
“黄家豆腐坊”仍亮着灯,黄春生听见敲门声,急忙开了门,只见门外竟然站着峨冠博带的张国纪老俩口,不由大吃一惊,再细一看,他们俩身后还跟着两个妇人,而前面的那个妇人,不是别人,正是二十四年不见、令自己一直牵挂在心的秋莲妹子!黄春生一见之下,不由激动得眼涌泪花,嘴唇哆嗦。张皇后乍见是黄春生,脸泛红潮,满面羞赧,两人泪眼相望,都有满腹话要说,可此时此刻,却什么话也说不出。果然,张皇后头一扭就要走,却被早有准备的张老夫人死死扯住。
张国纪干咳一声,老着脸皮,将事情如此这般一说,黄春生点点头,忙将四人领到了豆腐坊的后院。后院有一处三间的房子,张国纪略一打量,极是满意。
待将张皇后和张菊花安顿好,回到前院,张国纪摆起伯爵爷的架子,拉长脸道:“春生呐,你是大明的子民,忠君事主的道理你还是懂的。如今娘娘落难,你要忠心服侍。以后你在这前院豆腐坊歇息,后院就是娘娘的行宫,你对娘娘要恭恭敬敬。没有娘娘宣召,你……你不得无故进入行宫!”
张皇后被张菊花搀扶进房间,细一打量,不由愣住了:只见这间屋子是娶新妇用的房间,可自落成后并不曾住过人。瞧,房柱上那当年上梁的红绸还不曾解下――祥符风俗,新婚用房落成后,要在房柱上系一红绸,须待新娘亲手解开,以图大吉大利。张皇后手抚红绸,热泪喷涌,过去的二十四年皇宫岁月恍若一梦,如今,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少女时代,忍不住喃喃自语:“春生哥,没想到你还是孤身一人,难为你还记着你的秋莲妹……”
胡宾第二天带领一队捕快围抄张府扑了个空,情知张国纪将张皇后转移了,正要来个全城大搜捕,忽从京城传来惊人消息:因驻守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投降关外满鞑子,李自成吃了败仗,败退离京,国号大清的满鞑子乘机入关,小皇帝顺治坐了金銮殿,君临天下!胡宾只得暂且放过张皇后,观望时局,再作主张。
不几日,清军南下,中原各州望风而降,胡宾将当初那张写给李闯王的降表底稿找出来,比葫芦画瓢,再向清廷敬献降表,摇身一变,又戴上了大清朝七品县令的花翎。刚戴上花翎,胡宾便接到了清廷一道六百里加急密诏,密诏称:“前明懿安张皇后在闯贼进京时不知所终,传闻其已逃归祥符。着祥符知县胡宾速速查证此事,并将其送归京师,以免其被不逞之徒利用。”除此道密诏外,还附有一道当初崇祯赐死懿安的诏书。
胡宾不敢怠慢,当下传齐众捕快,就要甩令签,却听有人在一旁冷笑连连,扭头一看,是衙中的娄师爷。娄师爷不慌不忙地点起烟袋道:“胡大人,您是将个活的张皇后送往京城呢,还是将个死的张皇后送往京城呢?”
胡宾一惊:“此话……此话怎讲?”
“送个活的张皇后,您的花翎就要被皇上摘了;送个死的张皇后,皇上会夸你能办事,会升你的官。”娄师爷喷出一口烟雾道。
胡宾更惊:“此话……此话又怎讲?”
“胡大人,您不见当今朝廷是怎么处理前朝崇祯皇帝一家子的吗?崇祯和他的周皇后、袁贵妃俱已殉国,朝廷便以帝后之礼为他们隆重发丧;可那个流落民间的大明太子一出现就被朝廷以假冒之罪一刀杀了。何故?厚待死者,可借机收买天下人之心;杀掉活的,可以斩草除根!”娄师爷指着那道明朝的老诏书道,“胡大人,大清皇帝捎给您一道大明皇帝的诏书,是何用意?您将一个活皇后送往京城,就是给朝廷送个烫手的山芋,不得不指真为假,一刀杀之,而您也将落个查证不实之罪,如此,您的花翎还能戴得住?而您将一个死了的张皇后送到京城,就会为朝廷省却许多麻烦,皆大欢喜!”
胡宾恍然大悟,又嗫嚅着问:“只是……只是如何让那张国纪交出个死了的张皇后呢?要知道他连活着的张皇后尚且不肯交。”娄师爷又是一阵喷云吐雾:“得到富贵的人最怕失去的就是富贵。我倒有一计,管保张国纪交出个死了的张皇后,只是要胡大人亲自去张府唱一出戏!”说着,附在胡宾耳边,如此这般一番……
自从张皇后被送到黄家豆腐坊躲藏后,张国纪多少放了点心。不成想,这天刚早饭罢,胡宾却带着一队捕快绑着一个光头和尚又来到张府,吹胡子瞪眼地说这和尚是刚被官军抓获的北芒山强盗头子彭三大王。据彭三大王交代,张国纪是他的同党,两人不仅一起杀人劫财,还谋划反清复明呢!张国纪又惊又气,连斥那彭三大王胡说八道。
胡宾则威风凛凛地道:“张国纪,我不管他彭三说的是真是假,他供出了你你就要跟我去一趟衙门,不,是你一家老小都要去衙门!通贼造反是抄家灭门之罪,来人,将张府不拘男女,悉数抓起来,然后抄家点财!”众衙役齐声吆喝,就要动手。
张国纪吓瘫了,内房的张老夫人已嚎啕大哭。不料,胡宾和那彭三大王却互视一眼,都哈哈大笑起来,直笑得张国纪莫名其妙,嗫嚅道:“胡……胡大人,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戏?”
“你说得不错,我们是在唱一出戏给你看,一出将来查抄张府的戏。”胡宾皮笑肉不笑地道,“树大招风,谁让你张国纪富甲天下?可话又说回来,你若还是大明朝的太康伯,谁又敢同你唱这出戏?”胡宾话里有话。
张国纪被触动心事,喃喃道:“是咧,老夫如果还是大明的太康伯就好了!”胡宾抓住了这个话头,幽幽地道:“大明的伯爵爷你是做不成了,可大清的伯爵爷你还可以做的,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了!”张国纪连连摇头:“这大清的伯爵爷岂是说做就做的?胡大人休再拿老夫开心了。”胡宾一声怪笑:“你张国纪是明朝的老国丈,人家崇祯周皇后的爹爹周奎也是明朝的老国丈,可如今我大清仍封周奎为伯爵爷,难道你不曾听说吗?”
张国纪不由眼一亮。
胡宾瞟了他一眼,继续道:“听说那周皇后起先也是自缢不成,逃归在京城的娘家周府。可大清朝一到,人家周国丈就是眼光不凡,立马一条白绫让周皇后再次殉了故国,死得轰轰烈烈,义高千古。朝廷推恩于其父周奎,仍让周奎安享伯爵之位,皇上还特赐周府一块金匾,上有‘节如松锡’四个御书墨宝。周奎便将这金匾高悬府门,朝廷百官经过周府门前,文官要落轿,武官要下马,好不富贵尊荣!”
张国纪听得如醉如痴。
“若是你张府门上也有这么一块金匾,我胡某敢拿你寻开心?各州县官吏谁敢不像以前那样尊敬你?我的大明老皇亲呐,下面的戏还要您自个来唱,至于怎样唱,您该心知肚明了吧!”
张国纪面如死灰,两道混浊的老泪从昏花的眼里爬了下来,嘴唇抖动半晌,艰难地道:“胡大人,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。下面的戏,老夫要唱,要唱,要唱……”
再说张皇后和张菊花隐匿在黄家豆腐坊,虽说和黄春生朝夕相处,但两人却恪守礼节。早上隔帘照上一面之后,黄春生便默然离去,挑担自去卖豆腐。张皇后则亲自下厨,和张菊花一起操持餐饭,一股久违了的家的温馨感觉在她心中泛起。
这天傍晚,黄春生出门卖豆腐尚未回来,黄家豆腐坊忽然来了一个张府小厮,见四周无人,便翻了墙头直奔后房,在帘下叩了一个头,悄声道:“禀娘娘,太夫人病重两天了,如今危在旦夕,想见娘娘一面!”
张皇后听了,哪敢怠慢,急忙同张菊花一起随那小厮赶回张府。不料刚至张府门口,就见张府门额上白色的丧蟠高高挂起,张皇后心中不由一格登,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府内,又见府内奴仆、丫环们尽皆一身雪白的孝衣孝帽,垂手跪在甬道两旁。难道母亲已经去世了?张皇后心头掠过一阵不祥。待来到堂上,却见府堂正中摆放着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材,棺材大敞着口,分明是口空棺,而在空棺上方,高悬着一道明黄圣旨,细一看,正是国破当日崇祯赐自己一死的那道诏书!张皇后不由“噔噔噔”连退几步。这时,张国纪老两口一前一后从内侧门里踱了出来,更令人惊骇的是,他们俩竟然也是一身雪白的孝衣!
“娘,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”张皇后急急地道。张老夫人低头不语,只一个劲抽泣。张国纪于咳一声,关上大堂门,掏出一个拳头大的白玉瓶,哑着嗓子,吞吞吐吐地道:“明……明说了吧,我……我们思来想去,觉得你还是遵了崇祯皇上圣旨的好。这白玉瓶盛的是鸩毒酒,你……你用它为国尽了节吧。明天,周边各府县官吏都要来吊丧呢……”说着,扭过脸去。
啊,原来、原来张府上下竟是为自己发活丧,这是在逼自己去死啊!似一个炸雷在头顶轰响,张皇后眼前一黑,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,幸亏被张菊花一把扶住。张老夫人走上前,拿出一套凤冠霞帔,颤声道:“莲儿,休……休怪爹娘心狠,自打你进了皇宫,就…一就不再是张家的人了。这套凤冠霞帔,是当年你刚被立为皇后时,天启皇上赐给张家的。你穿戴了,仍是大明的皇后。昨日大清皇帝下了圣旨……”
“什么大清皇帝的圣旨,就是大明皇帝的圣旨我们也不会听的!想当初你们贪图富贵将秋莲姐推入火坑,如今你们出尔反尔,分明又是……”心直口快的张菊花忍无可忍,脱口骂道。张国纪脸孔涨得通红,急忙打断她的话,大喝道:“住口,你这奴婢!上回就是你害得皇娘娘殉国不成,如今又来信口雌黄,简直是大逆不道!”
“哼,既然如此,恕俺不敬了。俺张菊花自幼父母双亡,从来没得到过父疼母爱,总以为天下父母对子女都是一片无尽爱心,可今天俺张菊花才知道世上还有假仁假义逼死亲女的狠父恶母呢!秋莲姐,俺还是那句话:咱们偏不死,要好好活着!”张菊花扯起张皇后,拉开了大堂门栓就要走。张国纪连忙挡住门,随即又拉着张老夫人,面对张皇后跪倒在地,“咚”地叩了个头道:“娘娘,休听这奴婢胡言乱语。生死事小,忠节事大,你今日成仁成义,我…-・・我张姓祠堂千秋万代供奉你的灵牌!”
张皇后闭上了眼睛,泪水顺颊而下,流进嘴里,好苦好涩――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她对爹娘此举凉透了心,心中残存的亲情荡然无存!好半晌,张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,目光变得清澈而冷峻,直盯得张国纪老两口心虚地低下了头。张皇后沉声道:“菊花妹子,休再说了。君叫臣死,臣不敢不死;父命子亡,子不得不亡。今天父母有命,我岂敢不再遵从?这杯酒,我喝!”
一时间大堂内静得掉根针能听得见响。张菊花突然嘴唇一咬道:“秋莲姐,在宫中我为你梳了二十年头,今日你我姐妹长别离,你……你能不能给我梳一回头?”张皇后心里一酸,点了点头:“好妹子,我一直想给你梳头,可你总不让。来吧,也让我这个当姐的最后为你做点事。”
张菊花拔下头上的金钗,放在鼓凳上,来到窗前的镜台前,从容地让张皇后为她梳头。
不一时,梳好了头,张菊花对镜笑道:“秋莲姐,都说你我长得极像,你忘了那回在宫中,我穿戴了你的凤冠霞帔,不少太监宫女都把我当作了你呢,可把咱俩乐坏了!秋莲姐,你把金钗拿来,我要簪上头发了!”没想到待张皇后一转身,张菊花却冷不防抓起那个白玉瓶,拔下瓶塞,将瓶中鸩酒一饮而尽!待张皇后明白过来,上前抢夺,已是不及!
“菊花妹子,你……你这是何苦?”张皇后一把抱住张菊花,气哽声噎。张国纪老两口更是面面相觑,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!
张菊花惨然一笑,将白玉瓶摔了个粉碎:“秋莲姐,若不是二十年前你出手相救,只怕我的骨头都朽了。今天,就让我替你去尽忠殉节!秋莲姐,我……我好羡慕你,你有个有情有义的人在等着你呢。你……你一定要答应我,活下去,好好地活下去。秋莲姐,别……别让妹子白死啊……”一语未毕,一股黑血从嘴角渗出,张菊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张皇后抱着身体渐渐发凉的张菊花,心中似有万根鼓槌在擂,震撼万分――她怎么也没想到,张菊花竟对自己以死相劝,劝自己活下去!二十多年来与张菊花相处的点点滴滴全浮现在眼前,张菊花那句“好好活下去”的话语在她的耳旁轰鸣,转瞬之间,一股不可遏止的生的欲望从她心中喷涌而出!
“菊花妹子,我答应你,答应你……”张皇后一遍又一遍地呢喃,泪,却再也没有流下来……
这天深夜,夜色茫茫,一个秀颀的身影离开了张府,头也不回地直奔梧桐巷黄家豆腐坊……
果然第二天,坐着十六抬大轿的京城老太监又来到祥符,代表小皇帝顺治连下两道明黄圣旨。
不过,这两道圣旨却并非胡宾和张国纪等待中的“福音”,给胡宾的圣旨中说:“……查胡宾背叛故主,通款闯贼,实乃朝三暮四之贰臣,本应斩首弃市。今念其运送故明懿安皇后灵柩有功,特法外施仁,将其削职为民,永不录用!”
胡宾跪在地上迷瞪半天,直到头上的花翎顶戴被人拔下,方才回过神来,双手抚摸着精光的头皮,茫然地望着一旁的
娄师爷。娄师爷依旧手持烟袋,冷笑一声道:“怪得了别人吗?谁让你当初急巴巴地向闯王写降表的?不是老夫为你出这个主意,只怕如今你脑袋掉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呢。”
念给张国纪的诏书则说:“……查张国纪多年来恃仗故明皇威,巧取豪夺,鱼肉百姓,实为地方一害,本应依律全家发配烟瘴之地。今念其故明勋戚,本朝宽大为怀,将其抄家清产,只留宅第供其居住,使其永沐皇清之恩!”张国纪当即瘫软在地。
不久,又羞又气又悔的张国纪老两口先后病亡。
就在“张皇后”灵柩运抵京城与明熹宗合葬的这一年,北京老齐化门外新开了一家豆腐店,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哑巴汉子,忠厚朴实,勤劳能干,做得一手独具中原风味的豆腐,人们顺口称之为“哑巴豆腐”。老板娘同丈夫年岁相当,却身姿秀颀,风韵犹存,在店中里里外外帮衬丈夫,脸上整日挂着甜美而满足的笑。夫妻俩没有亲生孩子,收养了一对儿女,一家四口其乐融融。“哑巴豆腐”越来越红火,不几年便成了京城无论贫贱富贵人家厨中的抢手货。
曾有一个原本是慈庆宫当差、甲申年逃离皇宫嫁了人的宫女前来买豆腐,一见老板娘大惊失色:这……这不是自己曾服侍多年的老主子张皇后张娘娘吗?当下这宫女连豆腐也不买了,跑出店外,逢人便说。话是一阵风,京师之人都风传前朝的皇嫂“流落”民间,成了“豆腐西施”,争先恐后地前来买“哑巴豆腐”。更有大胆之人当面询问老板娘是不是当年的皇嫂。老板娘面不改色心不跳,拿出一张发黄
的庚帖,指指正在忙活的丈夫,轻轻一笑:“我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。我丈夫姓黄,你们说我是不是黄嫂?”
这下,“皇嫂”风波渐渐平息――不过,细心之人还是会注意到每逢清明黄家便会关了店门,一家大小雇了骡马大车,带了酒肉果蔬等祭品,说是要前往昌平天寿山潭子峪祭奠亲人。昌平天寿山潭子峪――那儿不是埋葬着明熹宗的德陵吗?这下,黄家的举动又叫人感到扑朔迷离,说不清道不明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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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
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,只隔得百里来路。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,地
名清风镇。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,因此,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。那里
也有三五千人家,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。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。只说宋
公明独自一个,背着些包里,迤逦来到清风镇上,便借问花知寨住处。那镇上人答
道:“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。南边有个小寨,是文官刘知寨住宅;北边那个小
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。”宋江听罢,谢了那人,便投北寨来。到得门首,见有几
个把门军汉,问了姓名,入去通报。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,拖住宋江,
喝叫军汉接了包里、朴刀、腰刀,扶到正厅上,便请宋江当中凉�上坐了,纳头便
拜四拜,起身道:“自从别了兄长之后,屈指又早五六年矣,常常念想。听得兄长
杀了一个泼猓花,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。小弟闻得,如坐针毡,连连写了十数封书,
去贵庄问信,不知曾到也不?今日天赐,幸得哥哥到此,相见一面,大慰平生。”
说罢又拜。宋江扶住道:“贤弟,休只顾讲礼。请坐了,听在下告诉。”花荣斜坐
看。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、清风山上被捉遇
燕顺等事,细细地都说了一遍。花荣听罢,答道:“兄长如此多难,今日幸得仁兄
到此。且住数年,却又理会。”宋江道:“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,在
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。”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,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
伯。拜罢,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。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,香汤沐浴,在后
堂安排筵席洗尘。当日筵宴上,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,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。
花荣听罢,皱了双眉,说道:“兄长,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?正好教灭这厮的口。”
宋江道:“却又作怪!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,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,特
地不顾王矮虎相怪,一力要救他下山。你却如何恁的说?”花荣道:“兄长不知:
不是小弟说口,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,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,远近强
人怎敢把青州扰得粉碎。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:这厮又是文官,又
不识字;自从到任,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;朝庭法度,无所不坏。小弟是个武官
副知寨,每每被这厮呕气,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。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?
打紧这婆娘极不贤,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,残害良民,贪图贿赂。正好叫那
贱人受些玷辱。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。”宋江听,便劝道:“贤弟差矣!自古
道:‘冤雠可解不可结’。他和你是同僚官,虽有些过失,你可隐恶而扬善。贤弟,
休如此浅见。”花荣道:“兄长见得极明。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,与他说过救了
他老小之事。”宋江道:“贤弟若如此,也显你的好处。”花荣夫妻几口儿,朝暮
臻臻至至,献酒供食,伏侍宋江。当晚安排�帐在后堂轩下,请宋江安歇。次日,
又备酒食筵宴款待。话休絮烦。宋江自到花荣寨里,了四五日酒。花荣手下有几个
体己人,一日换一个,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,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
井喧哗;村落宫观寺院,闲走乐情。自那日为始,这体己人相陪着闲走,邀宋江去
市井上闲玩。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,自不必说得。当日宋江与这
体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,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,请去市镇上酒肆
中饮酒。临起身时,那体己人取银两还酒钱。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,却自取碎银还
了。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。那个同去的人欢喜,又落得银子,又得身闲。自此,
每日拨一个相陪,和宋江去闲走。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。自从到寨里,无一个不敬
爱他的。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,看看腊尽春回,又早元宵节近。且说
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,准备庆赏元宵,科敛钱物,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
起一座小鳌山,上面结彩悬花,张挂五七百碗花灯。土地大王庙内,逞赛诸般社火。
家家门前扎起灯棚,赛悬灯火。市镇上,诸行百艺都有。虽然比不得京师,只此也
是人间天上。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,正值元宵。是日,晴明得好。花荣到巳
牌前后,上马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,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;又点差许多军汉,
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。未牌时分,回寨来邀宋江点心。宋江对花荣说道:“听闻
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,我欲去看看。”花荣答道:“小弟本欲陪侍兄长,奈缘
我职役在身,不能彀闲步同往。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,早早的便回;小
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,以庆佳节。”宋江道:“最好。”却早天色向晚,东边推出
那轮明月。宋江和花荣家亲随体己人两三个跟随着缓步徐行。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,
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,悬挂花灯:灯上画着许多故事,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
芙蓉、荷花,异样灯火。四五个人手挽着,来到大王庙前,在鳌山前看了一回,迤
逦投南走。不过五七百步,只见前面灯烛荧煌,一夥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。门首热
闹。锣声响处,众人喝采。宋江看时,却是一夥舞“鲍老”的。宋江矮矬,人背后
看不见。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,便教分开众人,请宋江看。那跳“鲍老”
的,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。宋江看了。呵呵大笑。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
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。听得宋江笑声,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得宋江,
便指与丈夫道:“兀!那个笑的黑矮汉子,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。”刘
知寨听了,一惊,便唤亲随六七人,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,宋江听得,回身便走。
走不过十余家,众军汉赶上,把宋江捉住,到寨里,用四条麻索绑了,押至厅前。
那三个体己人见捉了宋江,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。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,叫解过
那来。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。刘知寨喝道:“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,如
何敢擅自来看灯!今被擒获,有何理说?”宋江告道:“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,
与花知寨是故友,来此间多日了,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。”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
后转将出来,喝道:“你这厮兀自赖哩!你记得教我叫你做‘大王’时?”宋江告
道:“恭人差矣。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:‘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,亦被掳掠在此
间,不能彀下山去?’”刘知寨道:“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,今日如何能彀下
山来,却到我这里看灯?”那妇人便说道:“你这厮在山上时,大刺刺的坐在中间
交椅上,繇我叫大王,那里睬人!”宋江道:“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,如何
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?”那妇人听了,大怒,指着宋江骂道:“这等赖皮赖骨,不
打如何肯招!”刘知寨道:“说得是。”喝叫:“取过批头来打那。”一连打了两
料。打得宋江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叫:“把铁锁锁了。明日合个囚车,把做‘郓
城虎’张三解上州里去。”却说相陪宋江的体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。花荣听罢,
大惊,连忙写书一封,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。亲随人了书,急忙到刘知
寨门前。把门军士入去报覆:“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。”刘高叫唤至当厅。那亲
随人将书呈上。刘高拆开封皮,读道: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:所有薄亲刘丈,近
日从济州来,因看灯火,误犯尊威,万乞情恕放免,自当造谢。草字不恭,烦乞察
不宣。刘高看了,大怒,把书扯的粉碎,大骂道:“花荣这厮无礼!你是朝廷命官,
如何却与强贼通同,也来瞒我。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,你却如何写济州刘丈!俺
须不是你侮弄的;你写他姓刘,是和我同姓,恁的我便放了他!”喝令左右把下书
人推将出去。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,急急归来,禀覆花荣知道,花荣听了,只叫得:
“苦了哥哥!快备我的马来。”花荣披挂,拴束了弓箭,绰上马,带了三五十名军
汉,都拖拽棒,直奔至刘高寨里来。把门军汉见了,那里敢拦当;见花荣头势不好,
尽皆惊,都四散走了。花荣抢到厅前,下了马,手中拿着。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。
花荣口里叫道:“请刘知寨说话。”刘高听得,惊得魂飞魄散;惧怕花荣是个武官,
那里敢出来相见。花荣见刘高不出来,立了一回。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。那
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,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,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,又使铁
索锁着,两腿打得肉绽。几个军汉,便把绳索割断、铁锁打开,救出宋江。花荣便
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。花荣上了马,绰在手,口里发话道:“刘知寨!你便是个正
知寨,待怎的,奈何了花荣!谁家没个亲眷!你却甚么意思?我的一个表兄,直拿
在家里,强扭做贼,好欺负人!明日和你说话。”花荣带了众人,自回到寨里来看
视宋江。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,急忙点起一二百人,也叫来花荣寨夺人。那
一二百人内,新有两个教头。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,终不及花荣武艺;不敢不
从刘高,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。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。此时天色未甚明亮,
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,谁敢先入去,都惧怕花荣了得。看看天大明了,却见两扇大
门不关,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,左手拿着弓,右手挽着箭。众人都拥在门前。
花荣竖起弓,大喝道:“你这军士们!不知‘冤各有头,债各有主’。刘高差你来,
休要替他出色。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。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
弓箭,然后你那们,要替刘高出色,不怕的入来。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
头。”搭上箭,拽满弓,只一箭,喝声:“着!”正射中门神骨朵头。二百人都一
惊。花荣又取第二枝箭,大叫道:“你们众人再看: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
头盔上朱缨!”飕的又一箭,不偏不斜,正中缨头上。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。
花荣再取第三枝箭,喝道:“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,要射你那队里,穿白的教头心
窝!”那人叫声,“哎呀!”便转身先走。众人发声啊,一齐都走了。花荣且教闭
上寨门,却来后堂看觑宋江。花荣道:“小弟惜了大哥,受此之苦。”宋江答道:
“我却不妨。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。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。”花荣道:“小弟
舍着弃了这道官诰,和那理会。”宋江道:“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,教丈夫打我这
一顿。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,却又怕阎婆惜事发;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。叵耐
刘高无礼,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,合个囚车盛我。要做清风山贼首时,顷
刻便是一刀一剐!不得贤弟自来力救,便有铜唇铁舌,也和他分辩不得。”花荣道:
“小弟寻思,只想他是读书人,须念同姓之亲,因此写了刘丈;不想他直恁没些人
情。如今既已救了来家,且却又理会。”宋江道:“贤弟差矣:既然仗你豪势,救
了人来,凡事要三思。自古道:‘饭防噎,行路防跌。’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,急
使人来抢,又被你一吓,尽都散了;我想他如何肯干罢。必然要和你动文书。今晚
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,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,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。我
若再被他拿出去时,你便和他分说不过。”花荣道:“小弟只是一勇之夫,却无兄
长的高明远见。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?”宋江道:“不妨。事急难以担阁,我自
捱到山下便了。”当日敷贴了膏药,了些酒肉,把包里都寄在花荣处。黄昏时分,
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。宋江自连夜捱去。不在话下。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
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:“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,谁敢去近前,当他弓箭!”两个教
头道:“着他一箭时,射个透明窟窿,却是都去不得。”刘高那终是个文官,有些
算计。当下寻思起来:“想他这一夺去,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,明日却来和
我白赖;便争竞到上司,也只是文武不和�殴之事。我却如何奈何得他?我今夜差
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。倘若天幸捉着时,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,却暗地使人
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,就和花荣一发了,都害了他性命。那时我独自霸着这
清风寨,省得受那们的气!”当晚点了二十余人,各执棒,就夜去了。约莫有二更
时候,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。刘知寨见了大喜道:“不出吾之所料!且与我
囚在后院里,休教一个人得知!”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,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
州府飞报。次日,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,坐视在家,心里只道:“我且看他
怎的!”竟不来睬着。刘高也只做不知。两下都不说着。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
厅公座。那知府覆姓慕容,双名彦达,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;倚托妹子的
势,要在青州横行,残害良民,欺罔僚友,无所不为。正欲回衙早饭,只见左右公
人接上刘知寨申状,飞报贼情公事。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,了一惊,便道:
“花荣是个功臣之子,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?这罪犯非小,未审虚实?”便教唤那
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,分付他去。原来那个都监,姓黄,名信。为他本身武艺高
强,威镇青州,因此称他为“镇三山”。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:第一便是
清风山,第二便是二龙山,第三便是桃花山。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。黄
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,因此唤做“镇三山”。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
的言语,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,披挂了衣甲,马上擎着那口丧门剑,连夜便下
清风寨来,迳到刘高寨前下马。刘知寨出来接着,请到后堂,叙礼罢,一面安排酒
食管待,一面犒赏军士;后面取出宋江来,教黄信看了。黄信道:“这个不必问了。
连夜合个囚车,把这厮盛在里面!”头上抹了红绢,插一个纸旗,上写着:“清风
山贼首郓城虎张三”。宋江那里敢分辩,只得由他们安排。黄信再问刘高道:“你
得张三时,花荣知也不知?”刘高道:“小官夜来二更了他,悄悄的藏在家里,花
荣只道去了,安坐在家。”黄信道:“既是恁的,却容易。明早安排一付羊酒去大
寨里公厅上摆着,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着。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,
只说道:‘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,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。’赚到公厅,只看
我掷盏为号,就下手拿住了,一同解上州里去。此计如何?”刘高喝采道:“还是
相公高见,此计却似‘中捉�,手到来’。”当夜定了计策。次日天晓,先去大寨
左右两边帐幕里,预先埋伏了军士,厅上虚设着酒食筵宴。早饭前后,黄信上了马,
只带三两个从人,来到花荣寨前。军人入去传报。花荣问道:“来做甚么?”军汉
答道:“只听得教报道‘黄都监特来相探’。”花荣听罢,便出来迎接。黄信下马,
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,便问道:“都监相公,有何公干到此?”黄信道:“下官蒙
知府呼唤,发落道: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,未知为甚缘由。知府诚恐二位
因私雠而惜公事,特差黄某到羊酒,前来与你二位讲和。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,便
请足下上马同往。”花荣笑道:“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?他又是个正知寨。只是他
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。不想惊动知府,有劳都监下临草寨,花荣将何以报!”黄信
附耳,低言道:“知府只为足下一人。倘有些刀兵动时,他是文官,做得何用?你
只依着我行。”花荣道:“深谢都监过爱。”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。花荣道:
“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。”黄信道:“待说开了,畅饮何妨?”花荣只得叫备马。
当时两个并马而行,直来到大寨下了马。黄信携着花荣的手,同上公厅来。只见刘
高已自先在公厅上。三个人都相见了。黄信叫取酒来。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
出去,闭了寨门。花荣不知是计,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,必无歹意。黄信擎一盏酒
来,先劝刘高道:“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,好生忧心;今日特委黄信
到来与你二公陪话。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,再后有事,和同商议。”刘高答道:
“量刘高不才,颇识些理法;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。我二人也无甚言争执,此是
外人妄传。”黄信大笑道:“妙哉!”刘高饮过酒,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:
“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,想必是闲人妄传,故是如此。且请饮一杯。”花荣接过
酒了。刘高拿副台盏,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:“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,满饮此杯。”
黄信接过酒来,拿在手里,把眼四下一看,有十数个军汉,簇上厅来。黄信把酒盏
望地下一掷,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,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,一发上,
把花荣拿倒在厅前。黄信喝道:“绑了!”花荣一片声道:“我得何罪?”黄信大
笑,喝道:“你兀自敢叫哩!你结连清风山强贼,一同背反朝廷,当得何罪?我念
你往日面皮,不去惊动,你家老小!”花荣叫道:“也须有个证见。”黄信道:
“还你一个证见!教你看真赃真贼,我不屈你。--左右!与我推将来!”无移时,
一辆囚车,一个纸旗儿,一条红抹额,从外面推将入来。花荣看时,却是宋江;目
睁口呆,面面觑,做声不得。黄信喝道:“这须不干我事,见有告人刘高在此。”
花荣道:“不妨,不妨!这是我的亲眷。他自是郓城县人。你要强扭他做贼,到上
司自有分辩处!”黄信道:“你既然如此说时,我只解你上州里,你自去分辩。”
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。花荣便对黄信说道:“都监赚我来,虽然捉了我,
便到朝廷,和他还有分辩。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,休去我衣服,容我坐在囚
车里。”黄信道:“这一件容易,便依着你。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,休
要枉害人性命。”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,监押着两辆囚车,并带三五十军士,
一百寨兵,簇拥着车子,取路奔青州府来。有分教:火堆里,送数百间屋宇人家;
刀斧丛中,杀一二千残生性命。正是:生事事生君怨,害人人害汝休嗔。毕竟宋江
怎地脱身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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