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者,道现实于一言一行也。
廉洁为民者,捕快也;
天下昏庸者,暗语也。
一
“喂,快走!发什么呆?!”捕头的暴喝响彻在耳边,犯人茫然地向前挪步。这是一个死刑犯,要押去断头台的。
上了断头台,屠夫将他的头按在木架上,双手铐进枷锁里,随即拿起虎口大刀,抓过一碗烧酒来含一口,“噗”地喷在刀上。
刀,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,闪着渗人的光。光,继而反射在死刑犯的面颊上。
他不住地颤抖,看上去对死亡充满恐惧,但是,他却没有像其他犯人一样害怕得痛哭流涕,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而其中原因,只有我们知道——他其实不是死刑犯,但他自愿为真正的犯人去死。
因为,那位犯人给他的家庭千两白银!当然,也给了捕头大量银子。或许,这世道就是,有钱人,大限到来之前,永远死不了。
银光一闪,鲜红的血液向四周溅开,没有人发现,空中随风飘浮的白练上,也染上了些许血迹……
“兄弟们,走了!”捕头喊道。我赶忙跟上。
我是一个捕快,职责是为人民铲除奸邪之辈。
二
捕快是个地位低下的活儿,子孙不得科举,在这重农轻商的时代,我们的地位比起商人也好不了多少。
因此,捕快多喜欢仗势欺人,贪图利益。以此平复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。
大家都在抱怨我们,说我们欺软怕硬,说我们狗仗人势,但有时候,不懂得些“暗语”,我们完全活不下去。
三年前,我第一次见识到捕快们的“暗语”,后世称之为“潜规则”。
那是一个隆冬。烈风呼呼地挂着,京城里因下大雪而变得白茫茫一片。虽冷,却祥和。快过年了,也该放假,回家探亲了。我冻得直哆嗦,而一念至此,心里就暖洋洋的。一年没见父母了啊……还有我那心头的美人儿,一年未见,也想我了吧?不知今年回去,是否可以与她共度宵梦,令之怀有身孕呢?
衙门内殿。
“捕头,您看这封口费……还行吗?事成之后,白银百两,绝不少您一个子儿!”一名衣着大方干净的管家模样的人从囊中取出几两白银,摆在捕头的桌子上。
“呵呵,”捕头微笑道,“好说好说。王大人怎会是凶手呢,是吧?”
“嗯,如此甚好啊。”
……
捕头派任务了——捉拿前些日子的连环杀人案的凶手“王宝顺”。
咦,不对呀?不应该是王家总管王连大人么?
我跑去问捕头:“大人,犯人抓错了吧?我记得那次你曾说是王家那一位大人啊!”
“哦,你在质疑我?”捕头声音冷淡。
“不敢,”我赶忙回答,“只是属下有些不明,这王宝顺何错之有?”
“知道的太多了不好。”捕头冷笑道,我惊出一身冷汗——若是我再说下去,这条命,可就难留了!
我们一队人马追到王宝顺家中,准备捉拿他。
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屋子,环堵萧然,难蔽风日。
“啪——”
一位战友踹开门,拔出腰间佩戴的刀,向着里面一人喝道:“刁民王宝顺,前几日于洛阳连杀五人,还不认罪!”
但见这王宝顺愣愣地“嗯”了一声,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。
怪不得是此人来顶替王连——这是个痴呆之人!
这位战友冲身后拿装备的人喊:“快,给他上枷锁!”
听得答应一声以后,这王宝顺就被缚住双手,继而被莫名其妙地带走了。
五天后,世上再王宝顺,我也“莫名其妙”地获得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奖赏……
此后我的捕快生涯中,许多案件就如此一件件过去,例如今天那一幕。
三
又有案子了。
这次又是一桩命案,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何氏家族遭灭门之灾!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,一夜之间全部死亡,没有活口!
捕头很是急切,何家的故交宗家家主宗凌风亲自报案,若是案子不破,捕头的性命难保。
随即,捕头下达了命令——文龙率领的三队和我率领的五队务必在半月之内查出犯人。
且说这文龙,是个蛮力武夫。论武功,两个我也不及他。但是这人就是直肠子,有什么说什么,从不怕被人嫉恨。不过这也使得捕头十分信任他——他从不说假话。
这活儿也是个艰难的活儿。这么有限的时间内,冒着生命危险去查找凶手,即便是天下名捕也难以做到啊!
没办法,任务必须完成,否则,捕头、文龙和我以及我们的队伍,都要死!
何家。
“齐兄,”文龙指着何家家长的尸体对我说道,“依你见解,这何家家主是如何死亡?”
我清了清嗓子,正色道:“首先,何家家主为人正直,武艺高强,又多结交朋友,能在一夜之间杀掉他并屠尽他的家族,凶手必定武功极高,背景极大。”
“其次,”我回忆着此人资料说,“他与家人相处和睦,家中人应该不会杀他,而他和妻子也相亲相爱,甚至从未娶过一个妾,所以也不应该是情杀。”
“再看他脖颈处的伤口,一刀毙命,说明凶手手法老练,曾经一些要犯都要重点排查。”我继续说。
文龙去其他地方查看,而我继续观察这具尸体。
“咦?”
尸体某处不知有何物,经阳光照射,竟发出光来!
蹲下一看,我猛然发现,何家家主衣服内有一柄雕刻华丽的匕首!
我将它捡起,轻轻挥动,带起阵阵破空声。
好刀!
如果这是凶器的话,那这匕首的主人必定身价不凡!
我开始在匕首上找寻线索。细致的纹理纵横交错,在刀柄盘出一条飞龙模样。再看刀刃,有刚刚干了的血迹,应该就是何家主的血。手指缓缓划过刀刃,竟感觉到一阵阵刺痛,这绝不是一般贵族子弟用以炫耀的佩刀,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!
观察匕首时,我感到刀尖处有一小块地方反光不太对。定睛细看,原来是上面刻了字。凑上去一查,竟是一个“宗”字!
宗家!
不对啊?他们不是和何家交好吗?家主宗凌风不是来亲自报案么?难不成不是他们?那这刻字又如何解释?我感觉头都要大了。
不过,既然这匕首这么珍贵,凶手定会来收回吧?今天没拿回去,应是提前得知我们要来的消息。若是今夜我守在这里,可能就会抓到凶手了,到时再看他是否是宗家的人也不迟。
“文龙,过来。”我道,“你看这从尸体上发现的匕首。”
文龙指挥着部下四处搜查,听到我呼声,便过来了。
拿起刀挥了挥,文龙道:“好刀,好刀!”
“你看这刀尖上,有字。”
“……宗?……宗家?”文龙似是震惊了一把——也是,报案人可能是凶手,换谁都纳闷。
我把匕首放回原处。“我也是猜测,我想,今晚咱们埋伏在这里,如果凶手来取刀,便可将他一举拿下!”以防凶手还在附近而偷听到我们说话,我压低了声音道。
“好,我这就安排。”
……
在我们谈话时,我们都没看到:窗外有一黑影一闪而过。
四
入夜,四周寂静,没有一点声响。我们耐心地埋伏在何家客厅——家主死了的地方。
满天星斗发出幽暗的光,月亮映在星河里,露出弯弯的笑颜。清风拂过,绿草随风飘动,在寂静的夜里发出“沙沙”的响声。
哗——
一阵疾跑之声划破了夜空,有人来了!
但见一个黑衣人脚步飞快,灵巧地穿过院子冲进客厅,直奔何家家主尸体而去。果真如此!
文龙抬抬手,示意各位做好准备,待命令下达,一举将其拿下!
这人弯腰扒开家主衣服,找到匕首,似是送了口气。
我全身紧绷,只要文龙手一挥,我就会带人冲上去!
突然,这人轻声笑了笑:“各位,别藏着了,出来吧。一直躲着多辛苦啊!”
我心头一紧,这……他怎么会知道?我们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啊!还是说……这人的武功已经达到了这般地步?可天下哪里有武功能感应人的啊?
文龙却是不惧,大喝一声,带了人就冲了出去:“屠尽何家,汝可知罪?”
那人但也承认:“人,确是我杀的。但和你们有何关系?”
我道:“我们是隶属于朝廷的捕快,专门捉拿你们这样的罪人!你说怎么没有关系?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那人大笑,“想抓我?那就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!”说罢,便摆出了应敌的架势。
我和文龙对视一眼,微微点头,大喊一声“给我上”就拔刀冲了上去!
那人临危不乱,一柄短短的匕首挥舞若飞,一边格挡着捕快们的围攻,一边身形暴退,退到墙边——不再担心腹背受敌,看来此人也是极有经验,不容小觑!
匕首挥动几次,便会有一个捕快受伤甚至死亡,我见机不利,便喊道:“撤!”捕快们听得这一句,纷纷退了回来。
那人微微一笑,施展轻身功夫,从窗户跃出,只留下一阵放肆的笑声……
五
翌日,我和文龙带队回了衙门,将此事上报捕头。
听罢,捕头笑了笑,起身关紧了门窗,轻声道:“其实,杀人的就是宗凌风。”
“什么?!”我和文龙惊呆了。
“还不懂吗?”捕头正色道,“宗家看似与何家交好,实则早想灭了何家。这次报案,宗凌风也只是不想被江湖上人们发现而故意搞出的噱头。”
“但是他要求按时找出凶手,如此一来……又该如何?”我问。
捕头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:“还记得‘暗语’吗?限时,只是想让你们尽快明白这件事的本质。”
暗语!谁不记得啊!那个害了无数无辜之人,救了许多奸邪之人的不成文规定!
“捕头,”文龙开口了,语调像是商量,但语气却是极其坚定,“这次可以不这样吗?毕竟是大案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捕头摇摇头,“文龙啊,这么多年,你还是不懂啊。我们捕快身份低下,想要养家糊口,只能如此啊。若是你于心不忍,可以退出这次行动。但同样的,你这次没有劳酬。别忘了,你家中还有老父亲和妻子在等你呢。”
文龙沉默了一会儿,颤抖着声音说道:“我……退出!”
捕头叹了口气:“好吧,你走吧。”
文龙转身出去。
捕头又看向我:“你呢?”
我多想像文龙一样坚持自己的原则啊!但是……我的父母,我的妻儿……
“我……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捕头轻笑道,“我没看错你,你是个聪明人。‘犯人’我已经给你选好了,明天去抓他回来,送去断头台吧。”
我,是个聪明人……吗?
……
六
“犯人”选好了,他的名字叫文龙。
“龙兄。”某天夜里,我在文龙家找到他,“你被选成这次的‘犯人’了。”
“呵呵,”他笑了,“那又如何?”
“我负责抓捕。”我说。
他愣了愣,旋即摆摆手道:“废话少说,要抓就抓。”声音豪放,却饱含凄凉。
“你觉得我一个人来,能打过你吗?”我摇了摇头。
“那你是来?”
“我想救你。”
“……你确定么?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“这可冒险啊。万一你也搭进去……”
“那又怎样?说起来,咱俩也一起执行过不少案子了,这么久的合作,总有些友情吧?”我微笑道。
“什么啊!”他喊了一声,“老子可拿你当兄弟的!”我也和他大声喊着“兄弟”二字。
兄弟啊,再有两天,我就要送你上刑场了啊。只求你……能跑得快点吧。
他起身,从柜子里找出两瓶酒:“给,兄弟,管他把我怎么样,老子还他妈怕死么?干一个!”
我接过酒:“走!”
这天,我们聊了很多。一个男人,一旦认定了一个兄弟,说话就会毫无保留。我们说自己的曾经,说自己的妻子,说自己的苦衷,同样,也说了如何救他。
翌日,清晨。我起床没多久,就接到了捕头的传唤。我立即赶到捕头那里。
“捕头大人,您找我?”我作了个揖,恭敬地道。
“嗯。”他答应一声,又道,“对于让你去抓捕‘犯人’,你感觉怎么样?”
“……没什么感觉。”
“是这样,”他道,“我想,临时调换你去守卫刑场,抓捕……还是让另一队人马来吧。”
我呆住了。我……说好了要救文龙的啊……为什么会……
“怎么,不情愿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那就去准备刑场吧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于是,我又多了一份劳酬,足以顶得过我一般两三个案子收入的总和。
七
“喂,快走,发什么呆?”一队捕快押着一个男人进入刑场,男人神色坚毅,毫不慌乱。
宗家家主宗凌风在一旁看着,嘴角微微露出笑容。
我看着宗凌风,心头微微刺痛。我想杀了他,可我打不过他;我看着文龙,又感觉无限辛酸。我想劫法场,可我不敢。
望天下,英雄半边天。
观日月,暗语满世间。
断头台上,刀起,我屏住了呼吸。
唰!刀落!
我眼中布满泪水。不知是为了文龙,还是为了我自己,亦或是天下被“暗语”所害的人……以及捕快。
这次,我注意到,白练上,溅上了许多血迹!那么鲜红,那么悲壮……
八
我曾经是一个捕快,为人民惩奸除恶。
现在,我是一个犯人,为别人而死的“犯人”!
或许,这就是暗语,这就是世道。我,无法选择。
我被架在断头台上,明晃晃的刀冲我砍来……
或许,我的血也溅在了白练上……
【全文完】
武侠江湖
武侠江湖专题之琅琊令|捕快
古时候的捕快,虽然干的是类似现在刑警的工作,但身份地位却跟刑警大不一样。
捕快的职业在古代属于“贱业”,朝廷规定捕快的后代不得参加科举考试,以免有辱斯文。即便他们半途脱离捕快行业,其子孙也必须在三代以后才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。因为,捕快干的活儿,在古人看来是一种不良之行,总是要抓人拿人,总是跟坏人坏事打交道,正经人注定不屑于此,所以只能让贱民来做。可以说,捕快比穷苦农民的社会地位还要低。